第九章 玲珑心
曾静颐瞅了瞅笑之和唐宁慧,皮笑肉不笑地道:“娘,我们曾家如今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。这不,妻不妻,妾不妾的,连身份都没有的人,也好意思来这家宴。娘,你说这成何体统啊?”
可是,当她大雨滂沱中一路跑来,哆哆嗦嗦地站在他面前,说:“连同,我大娘要把我送去给人做妾。”那一刻,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,心头泛起针扎般的疼。
曾家三姐妹,曾方颐、曾静颐、曾和颐三朵花似的,姹紫嫣红,都早早到了。曾夫人有四女,但是曾盛颐她一直未曾见过。听曾连同说,他这位五姐一直待在国外,他已经许多年未见了。
在座的数人脸色相当不好看。曾家三姐妹俱知,没生下儿子是母亲心头的一根刺,这大半辈子,念一次疼一次。她们没想到唐宁慧居然也趁势撕破了脸,揭开了彼此的伤疤。
每每这般思量的时候,唐宁慧都会生生地打个冷战。
曾家客厅里,唐宁慧听着曾连同的叙述,不由得发问:“周璐求你何事?”曾连同道:“她让我想办法将她弄到周兆铭身边。”
屋内的几个人俱是一怔,细思之下,亦觉得她的话不无道理。
周璐这才对周兆铭又福了福:“谢谢这位军爷。您可真是个大好人。”周兆铭欠了欠身:“区区小事,何足挂齿?”
她见程副官在门口来回走动,便道:“大嫂,我今天先回去了,等后天大哥休息,我再过来。”
本来唐宁慧在车子里头,外头又嘈杂,她是听不到什么的。可程副官一推开车门,那妇人的最后两句话便传入了她的耳中,竟如五雷轰顶。唐宁慧倏然抬头,从车窗玻璃望出去,见是一个穿了蓝衫黑裙、身量中等的妇人。
可再看一眼那男孩,他便觉得莫名眼熟起来。他瞧见她也望向了他所在的方位,然后把孩子和自己隐在了柱子后。
当时,周璐是这般说的:“我要你帮忙抹去我过去的一切,让我以一个新的身份出现在周兆铭身边。从今以后,你我从未认识过,彼此就算见面也是陌生人。你只要相信一点,我是决计不会害宁慧和笑之的,所以也不会害你,只因你是他们唯一的依靠!我会让周兆铭喜欢上我,若有机会,我还会助你一臂之力。”
唐宁慧依旧不温不火地道:“我是什么身份,哪里敢说这些不知所谓的猖狂之词。”她顿了顿,方道,“我要名要分简单得很,我只要跟连同开口便是了,再不济也能做半个妾。只是我并不屑这些,不想要罢了。”
白如懿拉着唐宁慧退了出来:“四妹妹,你千万别往心里去。婆婆她如今身体不好,再加上……”白如懿环顾四周,叹了口气,“她是如意惯了的人,本该享享清福的年岁,如今却连个随身丫头婆子都没有。唉!她心里头不好过……”
曾连同安排的火车包厢自然是离周兆铭最近的,亦是最豪华的。周璐与新买的丫头到得早,她把丫头打发到外面买东西,自己则留心外头的动静。一听到齐刷刷的脚步声,便知是周兆铭来了。她算准了时机,一把拉开了包厢的门,过道上的周兆铭显然被这突然的声响一惊,转过头来,便瞧见了周璐那张我见犹怜的俏脸。
曾和颐已勃然大怒,一张俏脸气得通红:“我们虽是曾家女儿怎么了?你的意思是我们没有资格站在这里?唐宁慧,你……你把话给我说清楚!”
自从周璐从曾方颐府邸将她救出后,唐宁慧心里对她总是挂念得很,总想见她一面。
白如懿道:“原本我娘家那边也还是可以依靠一二的。可我们白家也在那银行里头存了不少银钱,结果也受了连累。我爹的身子本就不好,伯伯叔叔们又纷纷闹着分家……”
见周璐心不虚、气不喘的,唐陆氏也拿捏不准。但唐宁慧出走的事情是唐家家丑,再怎么也不能外扬。她不为自己着想,也得为自己那三个孙女着想。宁州这地方,说大不大,说小不小,若是张扬了出去,她的几个孙女以后怎么可能找得到好婆家呢?于是赶忙推辞:“劳烦周小姐了。我再遣人好好找找,若是再找不到啊,也得先把这件事情禀告族里头,让族长决定。”
“曾连同,这辈子,这个世上,怕是再没旁人会像宁慧这般傻了。这般傻傻地对你好,别无他求。”
唐宁慧自然明白周璐如今在周兆铭身边正得宠,出来一趟怕也是会与她一样,左右有人。周璐要避过周兆铭的耳目,也不是件容易的事。
唐宁慧抱着笑之正欲细细检查,只见笑之摇着头道:“娘,我没事。”程副官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,道:“七太太,前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,属下去瞧瞧。”
不多时,便听见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,接着便是曾家一家之主洪亮的声音传了过来:“我的宝贝金孙,可想死祖父我了……”
白如懿怔怔地望着面前这个华服贵妇,一时间竟不敢相认。唐宁慧上前颤抖着抓住她的双手:“大嫂,你怎么在这里?大哥和大娘呢?”她的视线落在了白如懿右手所搂着的男孩身上,“这是瑞麟吗?都这么大了,我都认不出来了。”
唐宁慧含泪微笑:“大嫂,你给我说说这几年发生的事吧。大哥和大娘现在怎么样了?你们怎么会到鹿州的?何时来的鹿州?文环、文珠那几个孩子怎么样了?”
唐宁慧抬眼,只见他一身戎装,被程副官等护兵簇拥着往外走去。冬日的阳光淡淡,在门口散成一团光影,静静地照进厅堂。
曾连同轻轻地答应了周璐:“你放心,我会的。”
没想到才几年不见,唐陆氏竟然一头白发了,唐宁慧忙上前行礼:“大娘,我是宁慧。”
曾静颐甩了甩手绢,嗤声冷笑:“说这些个大话,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。我倒要好好坐着,看看此人能在曾家待到何时!”
周璐的语气极悲怆苍凉,曾连同也不知道是因为她的语气,还是念及唐宁慧,心中顿觉得一抽。
曾连同的视线移到周璐身上,只说了寥寥数字:“我定当竭尽全力。”
曾经,他以为放弃唐宁慧不过是放弃一个女人而已,更何况,比她漂亮的多了去了。哪怕是后来不止一次地念及她,可想着都过了这么久了,她或许早已经结婚,花开结果,浓荫满地了,再念及也回不去了,于是,他便一年又一年地这么过来了。
曾连同当时居住在宁州一家大户的别院里,四周戒备森严。某一日,外头站岗的士兵来禀:“七少爷,外头有一个叫周璐的女人求见。”
谁知大半个月后,那麻子军长不知怎么听说唐家小姐得病是假的,实情是唐家小姐嫌弃他是个麻子,不肯委身于他做妾。麻子军长一怒之下,便带了一群护兵来找唐家的麻烦。
不过片刻,樱桃便提了一个竹篮子跟着两个护兵而来,神色惊惶:“小姐。”
白如懿点了点头。她见唐宁慧如今衣着光鲜,身边又有这么多护兵侍从,便知她如今是富贵得很。只是唐宁慧不提,她也不好贸然开口相询。
若不是她有了笑之,他还会要她吗?
唐宁慧含笑点头:“大姐说得是。为了曾家能早日开枝散叶,合该如此,合该如此。只是这娶亲之事,若是连同肯点头的话,十房妻妾怕是都已经纳进来了,也不必等到今时今日了。大姐,不知我说得对不对,是不是这个理?”
唐宁慧宽慰道:“是啊,大嫂,钱财乃身外物,最要紧的是一家人平安就好。”
笑之的玩伴自然也是左右邻居四五岁光景的孩子,最多偶尔吵架之时,说一句“你这个从石头里蹦出来的”或是“你这个没爹的”,或者平日里问:“你爹呢?死了吗?”笑之自然从未听过“有娘生没娘教”之类的脏言恶语,一时好奇心起,便发了问。
那一瞬,他只觉得全身血液凝冻。她果然已经结婚成亲了,还生了个男孩。
其实瞧与不瞧也没什么差别,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唐宁慧已经出走的事实。
这话分明是针对她的。唐宁慧垂眼站着,没有言语,再说,她也不想搭理。
于是,两辆小汽车一路行驶,驶进了城西的一个弄堂。那些个在弄堂里玩耍的娃儿一见之下,便好奇地拥了上来。结果前头的护兵一推开车门,那些娃儿们便叫“啊”“当兵的”“都是些长官”,惊呼之下,又作鸟兽散。
正当此时,年纪最轻、城府也浅一些的曾和颐用手绢捂着嘴扑哧一笑,笑盈盈地朝曾静颐横了一眼,似啧非啧地道:“三姐,你也真是会挑理儿,都是些有娘生没娘教的杂种,你让人家懂那些个长幼有序、明媒正娶的体统,还不如对着牛弹琴来得快些呢。”
谁知程副官拉开后车门,唐宁慧便怔住了,曾连同居然坐在后头。
自曾方颐家那死人事情后,曾连同关起门来,把自个儿小院子里的人又通通查了一遍,又赏又罚的,雷霆雨露俱施了一遍,牢牢地给仆妇下人们灌输这么一个思想:只要对主人忠心耿耿,自然亏待不了他们;若是不忠,有十个脑袋也不顶用,弄得一群下人个个心寒胆战、老老实实的。曾连同又再三叮嘱唐宁慧,哪怕是在自个儿府邸,身旁也须带几个人,任何情况下不得离开左右。
“如今以我的身份,进可攻,退可守,想留便留,要走便走,怕是连大帅也挑不出半个理来。”
她穿了件素格子的土布旗袍,手里牵了个小男孩。
陆大娘脸色尴尬,搓着双手,忙解释道:“少奶奶,事情是这样子的。老夫人一早醒来,就等着那丫头来侍候,可左等右等也不见人,便唤了我穿衣,直到厨房送了吃食上来,还是不见那丫头。我便去四小姐住的地方查看,结果一推门进去就呆了,那被褥都叠得好好的。我一瞧就觉得不对劲儿,一摸床褥俱是冰冷,分明是昨夜没人睡过。我便又打开衣柜,见衣柜里头的衣服少了好几件……我忙去门房找阿四,阿四说他一直守着门,没见四小姐出去。于是我跟阿四就去了后门,你猜怎么着……那后门虚掩着,根本就没关……”
在西式咖啡店入座后,唐宁慧唤了笑之过来给白如懿磕头行礼:“笑之,这是你舅母大人,这是你瑞麟哥哥。”白如懿也让唐瑞麟见礼认了亲。
此话一出,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,真真是落针可闻。在座人尽管见惯场面,也不禁屏气凝神,不敢多发一言。曾连同则慢慢移动目光,扫了扫在座的曾夫人等人。
曾家姐妹见母亲大人出了声,便都噤声,不再言语。
白如懿那晚本就没好好合眼,一听消息便知道唐宁慧已经离开唐家了,她便装作不解陆大娘话头的意思,淡淡道:“陆大娘,四妹妹这么大个人了,怎么会不见了?或许是有事情,一早出门了吧。”
周璐似极烦躁,她猛吸了几口烟,按灭了烟头,而后,又取了一根出来,点燃后吸了几口,没几秒又按灭了。她面无表情地怔然了片刻,方开口道:“曾连同,这次我来,是有事相求。”
而这厢的唐陆氏听到消息后,越想越伤心,既气愤又后悔,急怒攻心之下,就吐血晕倒,一病不起了。
唐陆氏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,冷冷讥笑:“原来是四姑娘啊。瞧你如今的模样,显然是过上好日子了。可惜啊,我们唐家就毁了。老爷肯定没想到,唐家竟然会毁在你的手里。”
估摸着让曾连同等太久的话,必定不耐烦,唐宁慧也就不再挽留:“大嫂,那我顺道送你们回去,拜见一下大娘。”
周兆铭得了信儿,便将她安置下来,款款道:“你且放心,只要他们家人还在鹿州,我掘地三尺也帮你找出来。”
笑之欢喜雀跃得很,趴在车窗边,一路观看街景:“娘,你瞧,那里有杂耍。”“娘,你看,你看那里……”
前头一辆车里的护兵,都是些个五大三粗从军队里摸爬滚打出来的,也曾在战场上杀过人放过火,过过在刀尖上舔血的日子,好不容易被曾连同看中,调拨到身边,除了不用上战场、月俸丰厚不说,曾连同隔三岔五的打赏就让他们死心塌地的了。他们也知道小少爷金贵,就怕有个万一,回去挨鞭子不说,这份好差事也会泡了汤。
而她只是略略整理了发髻。由于曾连同一个钟头前挂了电话回来,说会与他爹曾万山一起回来,她便带了笑之先去万福堂。
唐陆氏和唐少丞见得罪了这么一尊大菩萨,只好花钱消灾。可那麻子军长如今手里有权有钱,他争的不过是一口气,唐家自然摆不平。地痞流氓三天两头往当铺和唐家闹事,唐陆氏和唐少丞亦觉得鹿州实在是待不下去了,母子两人一合计,便决定贱卖了家业去外地避一避。
当年大嫂在大娘手里吃过不少苦头,如今居然还能这般想,可见是个心地良善之人。唐宁慧拍了拍她的手:“大嫂,你放心,我晓得的。”
很快,店家就上了好些西式糕点,笑之便跟唐瑞麟在边上一桌边吃边玩耍。笑之来鹿州后便如笼子里的鸟,此时得了唐瑞麟这么个年龄相仿的玩伴自然很高兴。不过片刻,两人便已经自来熟了,嘻嘻哈哈地在包房里追来跑去。
曾连同沉吟片刻,便点头答应:“好。”周璐听他这么一说,便起身告辞:“我时刻准备着,随时等你通知。”
唐宁慧听到这里,不由得讶异:“那你大姐可否知道?”曾连同露出讥讽的一笑,一副吃了苍蝇的厌恶表情:“他们夫妻,人前恩爱得很,人后啊,各过各的,说出来令人恶心作呕。不过,我倒是佩服得很,他们在对付我的时候,那可真是一条心。”
白如懿口中“哎”了一声,手却没动。唐宁慧见大嫂白如懿和侄子唐瑞麟俱是一身布衫,虽然清爽洁净,但看得出日子过得并不富裕。
不久后,“无路可走”的周璐便委身于周兆铭,极得周兆铭的欢心。
曾夫人含笑着起身,已是一脸贤良淑德模样:“可算都回来了。”转头吩咐婆子,“让厨房上菜吧。”
白如懿知她有事,也不留她,送她和笑之至门口:“四妹妹,你保重。”
那妇人揽着一个男童,一个劲儿地躬身赔不是:“对不住了,军爷,是小孩子不懂事……您大人有大量……”
周璐幽幽地道:“曾连同,哪怕你是因为笑之才回来找宁慧的……也请你好好待她。她对你痴心一片,旁人再好,这些年,她都不曾多看一眼。
唐宁慧忙将笑之放至巧荷手中,推门下车,颤声唤道:“大嫂……”
据说当天晚上,六小姐是捂着脸跑出了曾万山的书房。
唐宁慧迎上他的目光,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。她哪里能告诉他,她确实这般想过,但更多的却是因为她不知如何是好。所谓一朝被蛇咬,十年怕井绳,她大约便是如此,所以只好一味地逃避。
唐宁慧面上一红,忆起那天在曾方颐房间的那个油光粉面的小白脸,便不再言语。
各人按固定位置围绕着曾万山和曾夫人坐下。照例是曾万山边上坐了笑之、曾连同和唐宁慧。曾夫人边上坐了曾方颐、周兆铭、曾静颐、汪季新、曾和颐与孙国璋。
曾万山一直把笑之抱在腿上逗他玩。唐宁慧扯了扯曾连同的袖子,示意他让笑之端端正正坐好。
唐宁慧任她破口大骂,只轻轻道:“大娘,您别生气,我这就回去,过几天再来看您。”唐陆氏一张老脸涨成茄子色:“滚!给我滚!我不想看到你!”
周璐捏着手绢,轻轻地福了福:“军爷,对不住。我丫头樱桃说去外头买点儿水果,可车子都快开了,那丫头还不见回来……我刚听见脚步声,以为是她回来了呢。”周璐的声音轻轻怯怯的,听在周兆铭耳中便如出谷黄莺,嘤嘤呖呖的,分外悦耳动听。
曾连同那天本来很是疲倦,正靠在丝绒沙发上闭目养神,若是旁人,他早挥手说一句“不见”了。但听了士兵禀告,他便睁开了眼,吩咐道:“请她进来。”
一瞬间,气氛冷然僵凝。
曾方颐第一个回神,拍了拍手,满口赞道:“慧妹妹说得极好,打算得也极好。只是我家弟弟啊,已经不小了,这早晚都是得给他娶房媳妇的。到时候,我七弟妹进了府,你的算盘就不知能否打得这么响了。”
可没料到,隔了几日,他在洋行门前居然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。每每想起她,也总是一晃而过,一秒而已,他决不让自己去刻意回忆的。可那日,远远地,他居然一眼便把她认了出来。
这一番初遇后,火车才开动,周兆铭便遣人给她送来了一席酒菜。虽无地面酒馆的精致,但亦可口得很。她便命樱桃送了水果过去。
白如懿闻言,忙起身道:“四妹妹既然有事,我就不耽搁你了。天色也不早了,我也该回家给孩子们准备吃的了。”
唐宁慧带了笑之按惯例向曾夫人福了福身:“夫人。”笑之则行礼唤了声:“祖母大人。”曾夫人端着茶盏,若有似无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下午的时候,程副官便来接他们了,只说:“七少爷让太太和小少爷先去逛逛街,他等下来与你们会合。”
唐家派人去市政府那边堵了几天,也是毫无音讯。陆大娘自作聪明地教唆唐陆氏找上了周璐,周璐却只是冷冷一笑:“唐伯母,宁慧已经一个礼拜不来秘书室上班了。今儿我们主任https://wwwhetushucomcom还说起呢,若是她再不来上班,以后就不用来上班了。我们市政府还怕请不到人不成?唐伯母,你今儿要是不来,我还想到你们唐府去找宁慧呢。人怎么会不见了呢?这宁慧又不是三岁孩童,好端端的怎么会不见了?老话说得好,这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,如今唐宁慧这不明不白地失踪了,我看我们还是去警察厅报案吧!”
此时,曾方颐被唐宁慧的话一堵,瞪着唐宁慧“你”了一声,一时间再无其他话语可以接下去。
连着护兵,一共有两辆车子,一前一后驶出。鹿州因是曾家军的根基所在,曾万山马壮兵强,军备充裕,这些年来无兵祸战乱,所以富庶一方。
她若是大大方方地自他面前经过,曾连同或许不作他想。可她这么一躲闪,他心里却有种莫名的感觉涌了上来,然后激荡开来。
笑之清脆地道:“方才六姑姑说的。我问娘什么意思,她说她不知。我想祖父是我们家最最厉害的,祖父肯定知道,对不对?”
曾连同用了个“请”字,他身边的人自然是不敢怠慢,忙赔着笑脸将周璐迎到了厅里头。
此时为首的一人早已经在骂骂咧咧了:“奶奶的,你一个妇道人家带着孩子怎么走路的?不长眼睛,赶着去跟阎王投胎也不用这么着急啊,撞了你们事小,若是吓着了我们小少爷,拿你们十个抵也没用!”
唐宁慧便也不去拘着他,任他们在屋里玩。她则与白如懿面对面坐着,亲自夹了一块奶油小蛋糕搁在了白如懿面前的碟子里:“大嫂,你吃点儿东西。”
而周兆铭便是此间的典型代表!
白家的事在肃州闹得沸沸扬扬,后来还闹得打官司见报,唐宁慧当时在宁州亦有所闻。
曾夫人坐在太师椅上,端着茶盏,垂了眼帘,右手捏着茶杯盖子,正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拨着茶末子。曾方颐则站在她身后替她轻轻捶肩。两人一直保持着自己的姿势,仿佛屋子里根本无人言语一般。
此时街道四周商铺林立,人流如织,夹杂着电车“丁零丁零”之声,一片繁荣兴旺景象。
一下火车,周兆铭便派人协助她找未婚夫婿,曾连同早打点好了一切。周璐叩门后,现在的那家人只说他们已经搬走很多年了。周璐站在路边捂脸哭泣,做走投无路、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。
事实上,他吩咐去打点的人是他姐夫周兆铭的人,连他在宁州的行程亦是他放出去的消息。当然,这事一直到他和宁慧再遇后他才知晓。
“倘若我做了连同的小妾,亦不过是曾家一个高等些的仆妇。情形大约只会更为凄惨。
唐宁慧在他离开半年多后,产下一子。他离开后半年多!
这些话让孩子听了去,是污了他的耳朵。唐宁慧转身便吩咐王妈与巧荷等人,带笑之到院子里玩,自己身边只留了一个丫头。
唐陆氏无法子,只好塞钱让人去麻子军长家说唐宁慧得了急病,大夫说一时半会儿好不了。那麻子军长一听人病了,还是重病,也觉得晦气。唐陆氏这边竹篮打水一场空,白白损失了一笔大洋。此事慢慢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。
一来二去,到了下车前,周兆铭已经得知了她的身世,知道她无父无母,因父母是早些年从南方逃难过来的,在西部除了从小就为她订下的一个黄姓人家外,并无什么亲朋好友。她在家里等了几年,如今年岁渐大,都快成老姑娘了,却一直未见夫家遣媒人来提亲,于是她便想前去鹿州找未婚夫婿,问个究竟。
那日曾连同把母亲傅良歆之事告知了唐宁慧,亦曾对她坦言:“我这些年来不想娶妻生子,其中一个原因,除了怕这毒婆子多了一招对付我之外,还怕她在我身边安插一些耳目。我若是对她找来的那些个所谓良家闺秀点了头,同意结婚,怕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。可我若是不找那些她中意的,怕是曾家永无宁日了。既然如此,我索性也不害人害己了。
以他今时今日之地位身份,也无须做一些拐弯抹角之事,于是,直截了当地派人送各种礼品过去,然后,便开始了这一系列的纠缠。
在宁州的时候,唐宁慧对外宣称自己是已婚妇人,因战乱与丈夫失散了,住的时日一久,左邻右里见她举止有礼,说话斯文,从来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,也知她是个庄重的女子。后来大家知道她在学校教书,平时得闲也愿意教他们的穷娃子识几个字,大伙都敬她是一位女先生,所以对她十分客气,从来不会恶语相向。
周兆铭一笑:“这等小事,小姐又何须担心呢?”他转身吩咐,“来人,帮这位小姐找一下她的丫头。”旁边便有两人应声而去。
原来,那晚唐宁慧从后门溜走后,第二天一早陆大娘便急匆匆地跑进了白如懿住的小院,急得直跺脚:“哎呀,我的少奶奶呀,不好了!不好了!四小姐不见了!”
一家老小仓皇地离开了宁州,暂时落脚在了鹿州,准备去海川投靠嫁到那里的大姐。谁知才离开宁州数月,便传来了柳宗亮倒台的消息。柳宗亮完蛋了,那个麻子军长自然也威风不起来了。可仅有的家业已经卖了,是怎么也赎不回来了,一家人正懊悔得很,哪知屋漏偏逢连夜雨,他们存钱的那家银行是靠着柳宗亮起家的,柳宗亮拿了一半的干股,自然也一路照应着。柳宗亮一倒台,股东们便宣布破产,总行、分行在一夜间全部倒闭关了门。
那天家宴后,唐宁慧便将万福堂里发生的事前前后后详细叙述了一遍,说到那为妻为妾之事,曾连同的视线便牢牢地盯着她:“你当真是这般想的?”
四目相对,彼此许久都没有移开目光。周璐先回过神,忙拉了拉松开的穗子披肩,低头垂眸,做害羞不语状。
当年确实是他利用了唐宁慧,这是不争的事实。不过,那个时候,他从没想过骗她成亲的。
听差们见状,忙端上了茶。周璐也不饮用,待人都退下去后,方开口:“宁慧和笑之都好吗?”
曾连同一时间僵硬成了一座石像。
曾万山把笑之扛在肩头跨进了万福堂,后面则跟了曾连同、周兆铭、汪季新和孙国璋等人。后面这三人分别是大小姐曾方颐、三小姐曾静颐、六小姐曾和颐的夫婿,龙姿凤章,各有千秋。特别是六小姐的夫婿孙国璋,俊美如玉,风度翩翩。据说两人是在大学学堂里一见钟情的,后来曾六小姐便央求着曾夫人做主,成就了这么一桩姻缘。
曾连同点了点头。周璐从皮包里取了一根烟,点燃后,送至唇边,姿态魅惑地吸了几口:“世上男子皆寡情薄幸之徒。曾连同,你也不例外,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。”
未婚夫自然是找不到的。且莫说没有这么一个人、这么一户人家,就算有,周兆铭也不会让她找到的。
周璐梳妆打扮了一番,淡扫蛾眉,唇色亦是浅浅的粉,又换上了一袭若草色的格子旗袍。她本来身段就极好,每每穿了旗袍,玲珑浮凸,令人移不开目光。但这日,她特地在旗袍外披了件西式的蕾丝披肩,流苏的穗子,一摆一款间,穗子便盈盈动动。
“至于我爹,我则说人生一世,短短数十年,我定要找个自己中意的人……我爹虽然急得跳脚,可他向来宠我,拿我半点儿法子也没有……”
唐宁慧只觉得饭厅里的每道目光都是一把淬了毒的刀。
曾连同道:“事情是这样的。在你与笑之到鹿州后不久,我因事去过一趟宁州……”
自然是没有人回答的。唐宁慧也不用她们回答,径直说了下去:“只因我若是有了名分,若是为曾家媳妇,曾夫人便是我婆婆,你们便是我姑子。历来,婆婆要怎么整治调|教媳妇,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,一家宅门里头的是非,旁人不知内情,无法开口说话,历来都是恶毒的婆婆,难做的媳妇。可如今曾夫人不是我婆婆,我只是曾家一名客人,所以我上不用侍奉公婆,下不用招待你们这种恶姑,你们挑不出我的半个错处,亦无法奈何我半分。
不几日,便又是曾家一月一聚的日子。
他缓缓地拥住了她,然后便一路骗了下去,连回鹿州的日期也一拖再拖,一直拖到了柳宗亮的人马发现了他的行踪,他才仓促地离开了宁州。临行前,他曾命宁州的人为她打点好一切,也算是对她做出一些补偿。可是这次才发现,那人根本未去打点。若不是周璐,她和笑之多半已经不在人间了。
既然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,唐宁慧也不打算继续跟她们虚与委蛇了,累得慌。于是,她含笑道:“你们可知道为何我不要名分?为何连同不给我?”
话音一落,白如懿的泪便落了下来:“四妹妹,我也不瞒你,自你走后……”
白如懿推门而进:“娘,你看,谁来看你了?”屋内的唐陆氏正靠在躺椅上,腿上搁了一套素色薄被,听白如懿如此一说,缓缓转过了头,看到唐宁慧的刹那,似乎不能置信地怔了怔,然后眯了眼,仔细端详。
周璐一身丁香色的丝缎旗袍,紫色的修身呢大衣,一顶西式的黑纱小帽,电过的蓬松卷发娇娇媚媚地夹在耳后。她素来见了曾连同没什么好脸色,哪怕这日亲自上门亦是如此,也不待曾连同招呼,将手里的紫色小皮包一搁,径直在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。
来宁州后,曾经有一次路过两人租住过的小院,他转头瞧了一眼,朱漆小门,门前一棵海棠树。这么多年了,她怎么可能还住在那里呢?于是只一眼,他便收回了视线。
说到此处,白如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,视线落在儿子唐瑞麟的身上,苦涩一笑:“四妹妹,富贵真如草上霜啊,日出一晒转瞬即无。如今我们唐家虽然落败了,不过一家人平平安安的,倒也应了‘财散人安乐’这句老话。我也别无他求,只愿这几个孩子能健健康康地长大成人。”
曾连同道:“周璐已经改了名,叫吕静如。如今周兆铭身边的人,无论大小,见了她都得喊一声吕三小姐。”
唐宁慧便换了件珊瑚色的旗袍,外面套了件黑色呢料大衣,又给笑之换了套西式套装,方才出门。
曾连同却不让她躲避,又问了一遍:“你当真是这般想的,所以不愿为妻也不愿为妾?”唐宁慧只好别过脸不说话。
这一日,曾连同一早就怪怪的,临走的时候说了句:“晚上我订了围酒席,我让程副官来接你和笑之。”说罢,就起身出去了。
莹莹跃动的灯光中,只见她侧脸婉约,曾连同怔了好半晌,方道:“前几日,你不是一直问我周璐怎么会在周兆铭的府邸出现吗?”
那妇人的身子明显一顿,缓缓转身,果然是白如懿。
曾万山的脸色变得快,他若有所思了一秒,便已经恢复了常态,笑眯眯地捏了捏笑之粉|嫩的脸:“这是哪里听来的混账话呀?”
若是旁人,曾连同哪有这般好性子。但当年他与周璐接触过一段时日,知道周璐这人素来是“刀子嘴豆腐心”,加上这些年来,若不是她照应着宁慧母子,宁慧与笑之怕是更艰难百倍。更何况,他亦查知,周璐当年是为了救唐宁慧才委身于汪孝祥的。所以,他倒也心生敬重,想着她对宁慧与笑之的好,所以便没半句反驳之词。
曾家三姐妹本是围着曾夫人说说笑笑,见唐宁慧与笑之进来,亦知很多事情彼此心知肚明,也不再扯着笑脸装和气了。
此时,曾夫人搁下了茶杯,似斥非斥地开口道:“你们姐妹几个啊,这都多大的年纪了,还跟小时候一般吵吵闹闹,成何体统!旁的不说,不是白白叫外人看了笑话去?”
白如懿也回过神,渐渐激动起来:“四妹妹,四妹妹,我没眼花,真的是你啊。”唐宁慧泪光盈盈地连连点头:“大嫂,真的是我,宁慧啊。”
笑之走后,唐宁慧这才好整以暇地抬手压了压鬓角,淡淡微笑:“六小姐,你说得确实在理。我呢,的确没名又没分,妻不妻,妾不妾的,可如今我偏偏最有资格站在这里,原因很简单,我不说大家心里也明白得很,因为我给曾家生下了儿子,连大帅都赞我为曾家立了功劳。而你们虽是曾家女儿……”唐宁慧说到这里,止了口,露出意味深长的一抹笑意。
笑之似懂非懂的,方才被人抱出去后,还不停地问身边的王妈等人。王妈自然不敢胡言乱语,只好装糊涂,说自己蠢笨不懂。但笑之却是处在对事物最好奇、最爱刨根问底的年纪,又不懂事,童言无忌地在这一大家子的场合问出了口。
聊了半晌,程副官拿着挂表敲门而进,行了一礼道:“七太太,七少爷怕是等……要不,我先遣人过去回七少爷一下,说太太有事耽搁了。”
正当此时,车子一个急刹车,唐宁慧只觉得整个人往前冲去,她条件反射地一把抱起身旁的笑之,才让他不至于跌撞。坐在车子前面的程副官忙转头,神色紧张:“七太太,小少爷没磕着碰着吧?”
他居然有了一个儿子!名字叫作笑之!
正在此时,扯着曾万山军装上金黄穗子玩耍的笑之歪着头好奇懵懂地开口:“祖父,什么是有娘生没娘教的杂种?”
结果圆场没打成,反倒被唐陆氏怒气冲冲地指着鼻子骂:“你还不把她赶出去?!这种扫把星,你眼睛瞎了不成?居然让她进门!”
那一顿饭,可想而知,吃成了什么样子。
唐宁慧不由得脸色一变。显然这些人把她的来历都打听得一清二楚了,否则不会这般说话。
唐宁慧倏然抬头:“到底发生了何事?”
白如懿听到此处,便眉头大皱:“此话当真?”陆大娘道:“少奶奶随我去一瞧便知了。”
已近深秋,午后光景短得仿佛只是眨眼的刹那,随即便是夕阳西下的黄昏了。唐宁慧看了眼自鸣钟的时间,便替笑之换了身夹棉的大红织福字的唐装。笑之的皮肤白,穿了那大红的料子,真真是一团雪似的晶莹粉|嫩,让人恨不得亲上几口。
周璐离去后,曾连同便马上着手安排一切,不久后,便将周兆铭何日何时从宁州回鹿州的火车列次通知了周璐,并派人送上车票、细软等物。此时,汪孝祥早已经下台,周璐亦已变卖了小公馆,在宁州的高级饭店包了一个套房。她接过车票后,便跟来人说了一句:“你跟你家七少爷说,从此以后,我与他两不相欠。”
“你们说,要是易地而处,你们换了我的话,可会要这一妻半妾的名分?
因与大帅府只连了一个小门,白日里,曾连同派了几人轮班守门。晚上只要曾连同一回来,便关门落锁,自成一府。而唐宁慧在府里大门不出、小门不迈的,这样一来,倒也与曾夫人等人相安无事。
陆大娘急道:“我的好少奶奶啊,四小姐哪里是有事出门啊,分明是收拾了衣物,跟人跑了。”白如懿猛地转头,表情吃惊得仿若见鬼:“跟人跑了?”随即正色道,“陆大娘,这种话可不能乱说,事关四妹妹和我们唐家的名声。”
两人当年新婚燕尔,哪怕曾连同是做戏,两人亦如蜜里调油,恩爱甚笃。那个时候,她不知他显赫的身份,对家用精打细算,总是想省一些再节省一些,以后的日子便会宽裕一些。她对自己的吃穿用度一减再减。虽然如此,那时候她却是幸福的,哪怕是省吃俭用,却仍然憧憬着一片幸福的天地——属于他和她的幸福天地。那曾经是她最认真最执着的事情,却也是她这一生中最荒唐的一个梦。
一个男人是决计不会无缘无故对一个女人好的。他若是对你好,便是对你有所图。
白如懿见唐陆氏越说越离谱过分,唐宁慧白着一张脸、泫然欲泣的模样,便想插话进去打圆场:“娘……”
唐宁慧静静地道:“我想见周璐一面。”曾连同道:“那日从周府回来,我便暗中派人联系过她,你且耐心等候几日再说。”
唐宁慧垂下眼,嗫嚅着道:“大娘,我……”唐陆氏咬牙切齿,咄咄逼人:“要不是你与人私奔,唐家又怎会落到如此地步?!那麻子军长不来找我们麻烦,我们怎么可能变卖铺子、宅子逃难?你这个害人精!害人不浅!”
猛然间忆及他与她成亲数月,她会不会……
他摆手招来程副官,低语吩咐了几声。数秒后,手下的人便兵分几路去打探。往唐府的一路很快便回来,说那户人家已经卖了房子搬离好几年了;跟着她的一路,得知她的具体住址后也很快回来禀告;而往市政府的一路,不久后也把消息打探了回来。
哪怕已知周璐如今就在周兆铭身边,唐宁慧仍旧不免惊讶:“她为何会求你这个?”曾连同摇头:“我亦不知道,她说有机会的话,她会亲口告诉你的。但她让我不必细问,她只说她决计不会害你害笑之的,只问我愿不愿意帮她这个忙。”
唐家买了一个小院落,在白如懿的巧手打理下,倒也干净整洁。唐宁慧随着白如懿先去拜访了唐陆氏。
如此一来,宁州回不去,海川也去不了,唐家一门老小就在鹿州住了下来。唐少丞也争气了,再不出去赌博喝酒,他去应聘了小科员。虽然没有以前的富贵日子,但白如懿倒也觉得平平淡淡长相厮守足矣。
谁都不曾想到,下一秒响起的却是笑之清清脆脆的稚嫩声音:“娘,谁是有娘生没娘教的杂种?”
一身军服的周兆铭朝她欠了欠身:“这位小姐,不好意思,是在下扰民了。”